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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自幽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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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自幽囹圄

蒼山負雪,一輪明月在其間吞吐。風雪大作,兩匹快馬在摧折白草中穿行,撕開夜幕。

緇衣青年冒風而行,遙遙大喝:“‘閻摩羅王’,站住!”

黑驪足力極佳,他們二人間的距離漸漸拉近。方驚愚隱約望見那人的身影,負著熔銀似的月光,宛若縹緲神祇。

方驚愚心中一顫。那便是蓬萊最大的要犯,“閻魔羅王”。

乞兒往後瞥了一眼,發覺方驚愚追得緊,自己不一會兒便會被追上,於是便拿起披在身上的氈布,將頭臉包住,忽一牽嚼子,撥轉馬頭,端起彤弓,對準方驚愚。

見“閻摩羅王”舉弓朝向自己,方驚愚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在仙山吏之間流傳著一句話——閻王鳴鏑,避無可避。他是見過那人在自己與陳小二激烈交鋒時仍能準確無誤命中的深湛箭法的,登時汗濕重衣。

突然間,“閻摩羅王”一撥弓弦,一道霹靂似的弦聲瞬間於耳邊炸響。

方驚愚猛地拔劍,往身前一格。

然而預想中的痛楚並未傳來,方驚愚睜眼一望,卻見閻摩羅王已背向自己快馬而行,一溜煙逃了。原來方才不過是他虛撥弓弦,根本未發箭。

“……這刁滑鬼!”緇衣青年咬牙切齒,縱馬跟上。

乞兒驅著馬,風呼嘯著刮過他的耳畔,像有千百怨魂在呼喊他的名姓。

他是有名姓的。“閻摩羅王”是舉世皆曉的惡鬼,卻有個鮮有人知的人名——楚狂。

“楚狂”這名兒倒也不是爹娘予的,而是他師父將他從死人堆裏拖出來後隨意起的。

那時的天空灰白,一枚枚殘旌飄舞,如招魂的鬼手。他和師父坐在屍山峁上,望著綿延不絕的斷劍荒冢。師父撫摩著他的頭頂,喟然道:“當今確是‘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昔有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你往後便叫‘楚狂’罷。”

他低頭不語。

“怎麽,不喜歡?”

“我不識字。”他擡頭看師父,眸子黑脧脧的,如一攤死水。“叫什麽都無所謂。叫我‘臭泥巴’也行,‘糞蛋兒’也可以。”

師父笑道:“怎會無所謂?你是命定之人,你的名字將來註定會響徹宇內!”

他又低下頭,看在屍堆裏蠕蠕爬動的蛆蟲,師父說得不對,他才不是什麽命定之人。他像屍蛆一樣卑賤、遭人嫌惡。長至弱冠之齡,尚不知自己根由,因為他只是個瘋子。

他只記得起自己是仙山玉雞衛的囚奴,一條賤犬,受盡折辱,後來又被充兵。他曾被箭矢紮中了腦門,從此在他眼裏,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他也再不為人。

興許是因為腦門中了一箭,刺斷了不知哪根腦筋,他的心志從此異於常人,能身披數創如若不覺痛楚,可為開三尺弓而拉斷手筋。皮開肉綻、骨斷筋折更是常事。往後師父雖授他武藝,可卻喚不起他的人心。自此他渾噩度日,宛若走獸。

因他箭法超群,矢無虛發,令敵人聞風喪膽,一個名號悄然流傳開來——殺人盈野的“閻摩羅王”。

這名號一出,處處傳喧,並在他叛出邊軍後愈演愈烈。大半時候,楚狂也記不清自己是否做過傳言裏的那些慘無人道之事。他平生只欲就兩事,一是向昔日的主子玉雞衛尋仇,二是完成師父的遺願,帶一人跨越蓬萊天關,前往仙山之外。然而先皇白帝下令封鎖蓬萊天關,凡越關之人皆會被下獄,仙山衛也因此而對他大肆追捕。

而如今他再度落入窘境。

在銅井村蟄伏幾月養傷後,扮作乞兒的他尾隨仙山吏方驚愚與陳小二兩騎,並在兩人交手時暗出一箭,斷送了那殺人魔的性命。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多管閑事,興許是善心大發,抑或是對那百年難遇的天才生出了興趣。一個瘋子時常是想不清自己為何要做某件事的。結果這一箭確然引起了那緇衣青年的註意,如今方驚愚正策馬疾奔,對他窮追不舍。

此時,更深夜靜,方驚愚緊隨“閻摩羅王”之後縱馬狂奔。所幸緇衣青年對這黑驪谙熟,追了二裏路,還能堪堪咬住“閻摩羅王”的尾巴。

只是這逃犯狡獪,驅馬趕向銅井村左近的陽山村。村徑逼狹,只容一馬通行。村舍前有不少盛水瓶罐,“閻摩羅王”引弓射碎。瓷片裂了一地,馬不肯行。

方驚愚當機立斷,撥轉馬頭,繞過村房,從另一條村徑抄去。一路追至河邊,朧月溶溶,冰面半泮,一匹白青毛正駐足不前,“閻摩羅王”似是在猶豫是否要涉水。河冰泮散,此時渡河甚是危險。且那白青毛不過是他才從仙山吏手裏奪來的馬,尚未磨合,怎有心膽涉險一躍?

“既然無路可逃,不如隨我回蓬萊府。”緇衣青年從樹影裏走出,冷冷地開口,“‘閻摩羅王’。”

“閻摩羅王”猛然擡頭。月光如銀霜一般落下來,方驚愚這才第一回看清他的身形,雖包著頭臉,身姿卻矯健而年輕,有一種鋒棱畢顯的氣魄。

“誰說無路可逃了?”“閻摩羅王”開口了,嗓音壓得很沈。“沒有路,我便踏一條出來!”

“閻摩羅王”忽一拍白青毛,那馬竟乖順地長嘶,沿河岸奔行,俟至水淺處揚蹄一躍,踏上河冰。原來先前在吉順客棧的馬廄時,他便給這馬兒飼了上好精料,又加了些細鹽,還凈了蹄叉、梳了毛,倒是將這馬兒伺候得甚好,無形中在他們間添了些熱昵。“閻摩羅王”打著輕輕的唿哨,引著馬踏上厚冰。方驚愚看得心頭火起,白青毛對這廝還真是熱絡非常!

方驚愚猛地自懷裏取出篳篥,用力一吹。聲音淒厲如鬼號,兩匹馬受了驚,白青毛失足踏空。方驚愚覷穩時機,急躍而出,宛若豺狼。

浮冰浸在河裏,橫亙著幾道傷疤似的裂隙。方驚愚踩著浮冰,猛沖上去。白青毛還未行遠,他腿腳發力,高高躍起,捉住了“閻摩羅王”包在頭上的氈布,將那人拽落馬下。

“閻摩羅王”一驚,一手護住裹面氈布,另一手用彤弓背去打方驚愚,卻被緇衣青年用力握住。那手腕如鋼鐵,絲毫不動。兩人滾落冰面,碎冰四濺,像驚起了滿河繁星。

“拿住你了!”方驚愚厲聲道。

然而“閻摩羅王”卻不願束手待斃。他猛一擡腿,伸足踹向青年襠中。方驚愚一震,慌忙伸手扣住他膝頭。“閻摩羅王”又乘機一旋弓梢,刺向青年眼睛。方驚愚險險避過,同他拳腳上拆了數招,看出這廝是個無恥之徒,專攻人下三路與要害。

河面震動,雪塵紛飛,冰塊在他們腳底咯吱作響。方驚愚頭上卻發了一層薄汗,他冷聲道:

“我以為我追到了一位閻羅天子,卻不想是只奸詐卑葸的油耗子。”

“閻摩羅王”在冰面上打了幾滾,與他拉開距離,爬起來,悶聲不響。

“你的招法低賤之至,是下九流的路數。你既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便堂堂正正些,拿出本事來與人決一勝負!”

“閻摩羅王”看著他,忽而低沈地笑了:“可是大人,我本就是下九流之輩,堂堂正正根本不可能。”

“嗯,我看出來了,所以方才說的話是愚弄你的,只是為了延宕時機。”緇衣青年的神色忽從方才的義憤填膺轉回冷冷淡淡的模樣。“我也向你偷師了一招,對付下九流之人,確得用下三濫的法子。”

突然間,冰面咯吱作響,發出可怖的開裂聲,冰層下宛有雷動。“閻摩羅王”慌忙看去,只見河面上已蔓開根絡似的細紋。裂紋匯聚到一處,那是方驚愚插在冰面上的長刀。

這廝趁同自己廢話的時機,將冰面用刀劃了個烏七八糟。

這回輪到楚狂切齒痛恨了,他哈哈大笑,眼裏迸出狂烈的光。“你小子……還真是天賦異稟!”

冰層開裂,他跌入水中。然而一只手忽地伸來,抓住他前襟。方驚愚將他從水裏拽出,聲音清冷:

“多謝誇獎。”

接著,緇衣青年鋪頭蓋面地賞了“閻摩羅王”一拳。

“閻摩羅王”亦不是善與之輩,反咬一口,也給方驚愚臉上蓋一枚拳印。然而楚狂畢竟長於引弓,短在拳腳,交手幾合便敗退連連。

兩人滾到冰面上廝打,方驚愚將他拶倒在冰上,低吼道,“告訴我,你真是‘閻摩羅王’麽?”

“閻摩羅王”冷笑道:“你追我時咬得這般緊,尚不知我是誰麽?”

方驚愚從腰後抽出那支鐫著赤箭花的羽箭,鏃頭擦過“閻魔羅王”的臉頰,重重刺入冰面。“這是你的箭麽?”

“是。”

“你那時為何出現在那裏?”

“路過。”

“你認得陳小二麽?”

“不認得。”

“那你為何要救我?你既是無惡不作的‘閻摩羅王’,為何要在那自稱‘山魈’的殺人魔手下救我性命?”

“我不是在救你。我只是覺得……”“閻摩羅王”啞著嗓子,道,“這樣好玩兒。”

方驚愚啞口無言,楚狂接著道:

“我行過那裏,出於頑心放了一箭,不想那人長了眼,竟拿腦門去接箭,不幸一命嗚呼。”

他又狡惡一笑,“捕頭大人,這就是我的口詞了,你問完了麽?”

這話像一點火苗,兀然躥入方驚愚的心。此人不是因慈湣而救他性命,不過是借機殺人取樂!方驚愚攥拳,低喝道:“休要胡說八道!”言訖發力一擊。“閻摩羅王”閃身避過,卻被仍被擦中胸腹,痛苦呻吟。

手上忽而傳來一點濕膩感,緇衣青年松拳,卻見掌心一片猩紅。

“你受傷了?”方驚愚擡眼望向“閻摩羅王”,卻見其衫子裏露出一段被血浸紅的絹布。他忽而想起那獨眼男人說過,“閻摩羅王”一年前於箕尾大漠銷聲匿跡。那時他雖以箭取頭項一目,卻也在與仙山衛周旋時受了好些傷。如今看來,確是重傷。

“閻摩羅王”咬著牙關。這傷是他與仙山衛中排行第二位的玉雞衛交鋒時落下的,久久未好。先前開弓時傷口開裂,如今這一纏鬥又教他傷重更甚。所幸血浸染了身上的青布衫子,教方驚愚看不出他就是曾在吉順客棧與自己打過照面的乞兒。

然而方驚愚卻瞧得出他的劣態,抽出刀劍,疾趨而上,“閻摩羅王”以弓背格擋。

兩人滾作一堆,“閻摩羅王”忽而將手指往身上探去,方驚愚驚愕地看見他的五指插進了自己的傷口,握了一把血。

“是,傷了又怎樣?”“閻摩羅王”齜牙咧嘴地冷笑。“即便只用一根小手指頭兒,我也依然能按死你!”

“閻摩羅王”仿佛感覺不到痛,猛地將那自傷口裏攥的那把血潑向方驚愚的兩眼。緇衣青年一驚,偏頭閃避。正在此時,“閻摩羅王”忽張口一咬,尖利的犬齒狠狠箝上了方驚愚的手腕。

方驚愚吃痛,即便隔著皮腕套,他也幾乎被咬穿了腕節。那人齒上力道驚人,創口鮮血四溢,深可見骨。

真是條瘋狗!

片刻廝打後,緇衣青年猛地翻身,負痛將刀架於他脖頸之上。

“束手就擒罷,‘閻摩羅王’。”方驚愚垂睫,面龐微微沁汗,如覆鉛霜。

楚狂喘息著,慢慢松開他腕節,口角仍流著血沫:“官爺,我既救你一命,你沒考慮過放我一馬麽?”

“救我性命,我有負於你。可你罪惡昭彰,更有負於天下。於情於理,都應加以牢檻之罪。”方驚愚冷聲道。

“閻摩羅王”開始發笑,方驚愚一顫,他從氈布隙裏看見了一只不屈的眼,如蟄伏的餒虎,哪怕深陷囚檻,爪牙仍未鈍。

“要關我入籠?還早著呢,捕頭大人。”

“閻摩羅王”惡狠狠地道。

方驚愚心中忽而一顫,就在此時,“閻摩羅王”突然伸手緊握刀鋒,任血蛇在刃面上流淌,硬是從頸邊挪開。緇衣青年倒抽一口氣,拔劍刺向他,“閻摩羅王”卻硬用手掌接了這一劍。他像猛虎,帶著鮮血嘶吼出聲,忽一仰頸,用力以頭砸向方驚愚的額頭。

然而這次卻是“閻摩羅王”失了算,方驚愚頭纏一額帶,看似是緇布縫就,裏頭卻藏了一圈精鐵。此時一撞之下,“閻摩羅王”只覺自個兒是以卵擊石,腦袋裏鉆進一團蜂子似的嗡嗡作響。

這小子真是個鐵頭娃!楚狂頭上劇痛,反往後跌去。然而方驚愚卻捉住了他前襟,這回倒自己將腦袋狠狠磕了上去。

一聲撞響後,兩人同時眼迸金星,頭昏目眩。

待松開手時,“閻摩羅王”頭上流血,身子像棉花一般軟下來,已然不省人事。

方驚愚氣喘籲籲,手腳顫抖。他真逮住了一個傳說中的魔頭麽?他拔出釘在“閻摩羅王”手上的利劍,從黑驪鞍鉤上取下牛皮鞭,在“閻摩羅王”手上打了個死死的銬結。

他將那人攙起,卻先摸了一手的血,殷紅妖冶,像熱烈綻放的赤箭花。方驚愚蹙眉,此人傷得很重,卻同自己周旋了這般久,且不發一聲,顯是個硬骨頭。

白青毛已從河裏蹚出,在岸邊甩著水。方驚愚將它擦凈,拾起彤弓,將“閻摩羅王”放到馬背上。猶豫半晌,他的手伸向了那張裹著頭臉的氈布。

“閻摩羅王”究竟是何人?從聲音聽來,他似才二十掛邊,與自己年紀相仿。

然而在方驚愚解下氈布的前一刻,“閻摩羅王”兀然睜眼。

方驚愚看見了一只漆黑無光的瞳眸,其中像沈積著這世界裏最深沈的黑暗。

“閻摩羅王”忽似收縮的彈弓筋一般跳起來,足尖一勾,乘方驚愚不備,勾住上弓片,自他手裏奪來彤弓,又一踢馬腹。白青毛歡嘶一聲,竟揚蹄便走。

“站住,你這猾頭!”方驚愚色變,高喝出聲。

枝頭的雪如棉絮,撲撲往下落。“閻摩羅王”在馬背上坐起,朝方驚愚擠眉弄眼。他足尖一翹,彤弓打著旋兒飛到手邊,嫻熟地接住,用肘從櫜袋裏夾出一箭。因兩手被縛,拉不開弓,他便一手持著弓把,用牙拉開了弦。

“我憑什麽要站住?請你送我去吃牢飯麽?”他含糊不清地道,因拉弦太過用力,弓弦劃破口腔裏的血肉,一股鐵銹味自嘴裏蔓延開來。剎那間,箭铓如流星,激射向方驚愚心口。

一股震髓敲骨的劇顫感自心口蔓延至周身。方驚愚低頭,卻見一箭刺破自己胸口。緇衣底下藏著護心鏡,然而那鐵片亦被這一箭擊碎,四分五裂。他慌忙解開領旂,鏃頭恰恰在穿出鐵鏡微末,胸膛只破了點兒皮。

方驚愚跌坐在地,久久驚神未定。

“官爺,慢走勿送!”

楚狂笑道,顧盼神飛。他驅馬疾行,如一支箭射向黑暗,頃刻便沒了蹤影。

————

天風慘慘,月影幽沈。

方驚愚在冰河邊孤仃仃地坐著,像一塊石頭。黑驪親昵地貼著他,輕輕轉著耳。

方才的纏鬥仿佛一場夢魘,在他心底揮之不去。他回想著今日來所遭逢的一切。在此地謀財害命的“山魈”是吉順客棧的跑堂夥計,而他們原來要追捕的“閻摩羅王”卻暗出一箭,替他解了困厄。他與“閻摩羅王”方剛在冰河邊廝打一場,方驚愚張開手,掌心裏還攥著一片濕熱的血跡,熾艷如花。

方驚愚是方家的次子,家世也曾煊赫,可如今他已與方家斷絕幹系,從宅院中搬出,自立門戶。他做了仙山吏,雖被人戲稱作“捕頭”,卻祿稟微薄,衣僅蔽寒,食止充腹。“閻摩羅王”是他要來捕的第一條大魚,玉印衛向蓬萊四方派出無數哨探,唯有他們這支隊伍尋到了其些微蹤跡。

到頭來,他還是讓“閻摩羅王”逃了。而這蓬萊最大的要犯究竟是何人,他尚不知曉。

遠方傳來一陣急促蹄音,方驚愚自溪石邊站起,手裏攥著一支噴花桿,方才他放了旗花,向同伴示意他的所在之處。

兩匹駁馬出現在密林間,縱馬之人是獨眼男人和紅衣少女。他們見了方驚愚,臉上顯出幾分熱昵。紅衣少女高叫道:

“紮嘴葫蘆,你缺胳膊斷腿了麽?”

“安然無恙。”方驚愚簡扼地道。

紅衣少女小椒跳下馬來,將他手腳捏了一遍,方才放心地松了口氣。獨眼男人問道:“咱們已讓左近的仙山吏安頓好了銅井村裏的事,卻在村外見到了‘山魈’的屍首,他是因箭傷而死。驚愚,莫非是你見到了‘閻摩羅王’麽?”

不愧是昔日蓬萊騎隊的頭項,對“閻摩羅王”的蹤跡甚是敏銳。方驚愚點頭:

“見到了,雖同他廝鬥一場,卻仍教他逃了。”

聽了這話,兩人神色皆有些沮頹。獨眼男人下了馬,拍拍方驚愚的肩,“罷了,不打緊,蓬萊十年都未捕得此人,你能自他手下全須全尾而還,倒是厲害得緊,不愧是方家的驚世之才。說來,你看清他的模樣了麽?”

方驚愚平靜道:“我若是驚世之才,那他就是天縱的奇人了。我看他年紀同我相仿,卻有一手神箭法,雖身負重傷,也能同我周旋許久。看著又不像人,倒像鬼。”

紅衣少女冷哼:“他非但是鬼,還是鬼裏的頭頭,要不怎麽叫‘閻摩羅王’?”說到這裏,她忽一拍掌,“啊呀,你說他受傷了?”

緇衣青年點了點頭。小椒怒道:“笨葫蘆,他傷重難行,你四體健全,那你怎麽不乘勝追擊?”

“沒有輿圖,追上去給他當箭靶子麽?”方驚愚道,獨眼男人會了他的意,從懷中取出一卷絹圖,遞給他。

方驚愚將輿圖展開,心裏卻有些悵惘。他未去追閻摩羅王,實是略有猶豫。那人雖是惡貫滿盈的大魔頭,卻也在陳小二手裏救過自己一命。然而此時他需要公私分明,於是他定了定心神,將目光投向與圖。

三個腦袋湊在了一起。男人指著絹圖道,“左近巒崇壑深,‘閻摩羅王’能走的無非只兩條道。一條廣道,與蓬萊官道相接,平坦易行;另一條山徑,樹叢深密,但甚是顛簸。”

小椒叉腰道,“還用想麽?傻子才會走廣道。何況那裏不遠便是白草關,有大批仙山閽人駐守,若是走山徑,不知有多安全!”

方驚愚卻搖頭,翻身上馬。小椒急忙問道:“你去哪兒?走哪條路?”

“去廣道。‘閻摩羅王’傷勢重,定會涉險入關。”

方驚愚冷冷地一揚鞭。

“因為他雖非傻子,卻是個狂徒。”

————

煙淡草衰,寒松林立。

“閻摩羅王”楚狂伏在白青毛背上,按著傷口,喘籲不止。

他顫抖著松開前襟,只見胸前包紮的絹布已然染紅。一道傷口如巨大的蜈蚣,從左肩爬踞至右腹,當初在箕尾大漠交手時,玉雞衛的這一招險些讓他肚破腸流。

玉雞衛在仙山衛中排名第二,是個可怖如鬼魔的老人,一雙手刀槍不入,宛若鋼鐵,慣套留創不愈的天山金甲。此時楚狂身上痛,腦門上的箭瘡也像火燎一般劇痛。夢魘如墨汁般漸漸將他視界染黑。他仿佛看到自己被成千上億只手扯拽著,即將墮入黑暗裏。

過往的可怖回憶幽囚著他。他仿佛感到有馬鞭落在自己背上,一個聲音奸誚道:“賤奴!”他低卑地匍匐著,疼痛與驚懼像熔漿般淌滿他的全身。

楚狂搖了搖頭,強打精神,將那噩夢甩開。他用氈布裹緊頭臉,當務之急是入了白草關,再尋個地方混跡,隱姓埋名。他倒不自悔射了那引來仙山吏的一箭,因為有那昔日蓬萊騎隊的頭項在,暴露行蹤不過是早晚的事。他已慣於漂泊江海,如無根之萍。

奔走許久,已是黎明時分。雲層後仿佛燒起了火,天邊現出一線金光。然而在踏上廣道的那一刻,他忽聽得一聲怒喝:

“——來得正好,‘閻摩羅王’!”

回首一覷,他卻見兩匹快馬正向自己疾馳而來,發出怒吼的卻是那威風凜凜的獨眼漢子,此時已彎弓搭箭,作待射之態。男人喊罷後,又轉頭問方驚愚道,“是此人麽?我沒喊錯罷?”

方驚愚點了點頭。“是他。”

前方那人影雖用氈布蓋著臉,然而那白青毛確是方才其所乘之馬。於是獨眼男人轉臉,又大吼一聲:“‘閻摩羅王’!一年前你曾於箕尾大漠傷我一目,如今我來此報這一箭之仇!”

說話間,男人已執弣搭箭,嗖地一箭發出,直刺楚狂右眼。

那箭速如疾風,且其上所蘊力勁極大。然而楚狂動作更快,在回首的一剎已迅捷地抄起彤弓,從囊中抽出一箭,執弦而射。鳴鏑之聲淒厲,仿佛能掩蓋八紘殘雪聲。兩枚箭在空中相接,鏃頭相撞,齊齊如折翼沙鶉般墜地。

非但是獨眼男人,方驚愚亦愕然。“閻摩羅王”竟在一剎間射中了來箭的鏃頭!

男人汗流浹踵,那熟悉的恐懼之情又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再自櫜袋裏抽出兩箭,張矢控弦,雙箭齊發,分別刺向“閻摩羅王”雙目。

然而閻摩羅王再次引弓,精確無誤地射落兩箭。

他射得極準,仿佛箭鏃上粘了磁石,會奔去一切他欲要它去的地方。兩人被這可怖的射藝驚得舌橋不下。若說中一箭興許只是巧合,可連中三箭便只能稱為鬼神。

楚狂桀桀狂笑,像個猙獰魔頭:“小樣兒!你這一箭怎還連本帶利,翻倍成了三箭?我這麽大個活靶子都射不中!”

眼看著離白草關僅有數裏之遙,獨眼男人亦略顯失態,對方驚愚道:“看這強力善射之姿,這人著實不是西貝貨,而是本尊。眼下咱們怕是趕不上他!他若射咱們的馬,我們怎能再行?”

方驚愚凝神結想,片刻後道:“秦椒已抄近路去向白草關閽人報信了,那兒有不少仙山吏,咱們來個前後夾攻,釜裏捉魚。”秦椒便是那紅衣少女小椒的大名。

緇衣青年抽出長刀,刃面似鏡,映出他如霜的眉眼。“何況,‘閻摩羅王’此時遲遲未射我們的馬,定是想著留箭闖關。若他無箭,便再不足為懼。畢竟弓手一旦無箭,便與口中之虱無異。”

獨眼男人聽得咋舌,方驚愚將對方的心摸揣得一清二楚,倒像比自家婆娘還熟昵一般。

此時方驚愚拍馬而上,闖至“閻摩羅王”身邊。

白青毛跑了一宿,已是十分疲累,比不上足力強健的黑驪。方驚愚與楚狂並肩而行,喝道:“停步!咱們第二回合的勝負還未見分曉呢!”

楚狂瞥了他一眼,翻白眼道:“怎麽又是你?”

方驚愚冰冷地道:“真是可惜,此處為小吏轄地,只得由我來接駕。”

“臭雕瓠子,回家吃奶去罷!‘閻摩羅王’萬馬千軍尚不懼,就憑你這一刀一劍,也想攔我?”

“我尚有一刀一劍,”方驚愚說,“可你的箭快沒了。”

楚狂一驚,望向箭囊,果不其然,其中的羽箭寥寥無幾。

方驚愚也不多話,驅馬而上。刀劍並出,寒光凜冽繁密,如繽紛落英。楚狂沒法子,用彤弓擋了兩下,見弓臂險些被劈斷,便只得堪堪拉開距離,彎弓射向方驚愚肩頭。

然而此時有一箭從旁飛來,射斷其箭桿。楚狂一驚,猛然轉頭,卻見那獨眼男人亦策馬趕至自己身邊,挽著弓,氣喘籲籲。

楚狂咬牙,如今的他被兩面圍夾,且身上帶傷,很是不利。他不長於近身接戰,不能再久作糾纏。

忽然間,他心裏生出一個詭計,將披在身上的氈布一扯,如魚鰍一般縱馬打旋,避著方驚愚的劍铓。當獨眼男人將弓拽開時,他便故意鉆一個刁鉆之處,教那箭與方驚愚的鋼刀打個擦兒。如此一來,箭射來時速度減慢,而他便能用氈布接下。

楚狂將那些刺在氈布上的箭美滋滋地拔出,收回自己的箭囊裏。方驚愚看得無奈,這廝怕彈盡糧絕,竟來了一出“草船借箭”。

三匹馬並肩而行,漸漸逼近。楚狂欲引弓射馬,可看到那匹毛光水滑的黑驪,心裏不忍,還是收了弓。

“捕頭大人,其實我也不只是長於射箭。”他改了主意,道,“也挺擅長逃的。”

馬蹄濺開雪塵,楚狂雙腿一擠馬肚,伺機要逃。方驚愚卻冷喝一聲,“還有地洞任你鉆逃麽?看看你的前方!”

楚狂打了個激靈,擡起頭。他看到矗立於遠方的白草關,霽雲高敞,城樓氣魄雄渾,懸門正豁喇喇放下來。甕洞裏架設弩機,羊馬墻外騎卒蟻聚,黑壓壓一片。幾彪車馬飛出,為首的卻是那曾在吉順客棧裏打過照面的、趾高氣揚的紅衣少女。

“兩面夾攻,你要逃到哪兒去?”方驚愚冷酷地發問。“早些就範罷,下牢裏的飯菜滋味倒還不錯的。”

說話間,他已猛出一刀,刀光如皎月,劈向“閻摩羅王”肩頸。

楚狂閃避,卻還是被淺淺劃中,新傷疊著玉雞衛留下的舊創,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似閃電般擊穿心頭。可還未及他呻吟,方驚愚又是一劍刺來,楚狂忽而頭上箭瘡一痛,不免得略有分神,結果便是未能架住此劍,劍鋒刺進了他的肩頭,鮮血四溢。

楚狂悶哼一聲,一手卻牽韁引住馬銜鐵。他如脫兔一般,躥向廣道旁的蔭森密林中。

方驚愚往旁瞥去,以眼神示意以小椒為首的仙山吏。小椒大叫道:

“追!那肥魚賞銀千兩,誰捉住了他,可保下半輩子吃喝不愁!”

騎卒們魚貫而出,湧入密林,楚狂強忍痛楚,策馬前行。過不多時,前方的路斷了,一道深壑橫亙眼前,冰瀑尚未斷流,水聲如雷鳴。

楚狂下了馬,迅速地自鞬囊裏取出鉤爪,在冰面釘下。他在腰間系了一圈麻繩,踩著冰錐踴身一跳,縋入下方。

小椒和眾仙山吏趕來時,只見得岸邊留著一只鉤爪,系在其上的繩索晃晃悠悠。有仙山吏抽劍上前,欲要磨斷繩索,卻被小椒制止。紅衣少女一擺手,道:“將麻繩拉上來!”

眾人拿驚詫的目光看著她,她跺腳道:“快拉呀,活魚可比死魚值錢!”

於是仙山吏們把著麻繩,奮力拉拽。繩子的另一端仍很沈,看來閻摩羅王仍未能逃脫。可當將那繩索扯上來一看,另一頭卻掛著一塊大冰棱。閻摩羅王早已溜之大吉。

仙山吏們看向小椒,有人嘆道:“秦椒,若不是你瞎指揮,咱們如今已能領五萬石粟米,住七進大宅子了!”

少女面龐嫣紅,有些赧然,卻強打精神怒斥道:“看什麽看,魚兒脫鉤也是常事!夢裏癡吃蠻脹去罷!”

方驚愚走上來,在冰瀑邊一望,神色依然是淺淺淡淡的:“分三路人馬,一路在此地駐守,一路在冰瀑處搜尋,防那人藏身巖洞,還有一路去左近的二珠村察探。不管走哪一路,他最終都要入關的,這段時日查驗需嚴密些。”

“萬一他不入關,往別處去了呢?”

方驚愚說:“不可能,我雖只與他拆過幾招,但依我看來,此人性子躁,好涉險,終究會想方設法入關。”

他閉目沈思,片刻後睜眼,目光掠過冰瀑,如一陣料峭寒風。

“‘閻摩羅王’會自投羅網。”

————

二珠村前白雪飄飖。

村口停著一架大騾車,車上鋪滿谷草,然而車板下卻有一片夾層,裏頭擠著許多臟汙的輿隸。

輿隸們多半著一件薄葛布衣,瑟索而不安地擠在一起,他們的手腳被鎖鏈相連,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轉著,如受驚的鹿。

他們是違背了仙山律令之人。蓬萊有規定,若是擅闖鎮海門、欲渡溟海去往仙山之外的人皆會被捉住,打上奴隸的烙印。自此,他們便不再為人,而是賤蟲。蓬萊人給他們取了個名兒,叫“走肉”。

駕車的是蓬萊仙山的質人,專事買賣奴仆一事,與尋常的監管貨價的官不同,會隨車押著奴隸。此時他正下車沽酒,幾個兇神惡煞的仙山吏正圍著車看守打轉。

頂棚忽而輕輕響了一聲,一線天光洩進來。有人撥開蓬草,從上方跌落至騾車底,引起輿隸們的連連驚叫。

“怎麽回事?”大腹便便的質人提著酒壺沖回車邊,抓了馬箠,怒沖沖喝道。仙山吏們取下車軫,開了木板一瞧,只見有一人跌落在輿隸們的中央,血氣濃厚,撲鼻而來。

“他……他突然跌下來的……”有輿隸結結巴巴道。

可還未等他說完,質人便揚鞭打來,兩撇鼠須一抖一抖,怒喝道:“許你說話了麽?閉上你的臭嘴!”

兩個仙山吏上前,將那血淋淋的人影拖出車外。有人說:“近來白草關布防甚嚴,這人不會是個乘隙鉆入車中的逃犯罷?”

“不,興許只是個掙脫了鐐銬的奴隸,在車中同別人大打出手,方才弄得一身狼藉。”質人嗬嗬笑著,上前一步,撥開那人的發絲。那人的頸後打了犬紋火印,四周有時夜紋樣,那是奴隸的印記,看起來已被烙下許久。

“玉雞衛大人的奴印……”質人喃喃道。

他費勁地彎身,揪起那人的額發,望清了其容顏。臉頰蒼白著,眉眼雋朗而鋒利,如崚嶒的行筆。撥開他的眼皮,質人望見了一只重瞳,透著血光,宛若紅玉。

那青年昏迷不醒,血蛇在他身下蜿蜒爬行。

“是只好貨,能賣大價錢。”質人的目光如蟲螫般在那人臉上流連,喃喃道。

一旁的仙山吏磕巴道:“您莫非真看中了他麽?可、可是……若他真是逃犯,被白草關閽人查出該怎麽辦?”

“怕什麽,咱們有昌意帝金字牌在手,料他們也不敢檢點車中人物!”質人站起身來,撫須而笑,“玉雞衛大人不日便會親臨蓬萊,他老人家好鶯花事業,尤愛臉蛋兒白凈、身板結實的美色,眼下醉春園正憂悶如何為他治宴。此人既有他的奴印,便當物歸原主,也恰能討大人的歡心。何況,若送至武藝巔峰造極的玉雞衛大人跟前,還愁此人能逃麽?”

小雪簌簌飄落,像蝶子一般棲落那昏迷青年的面龐,柔和了其眉眼。

質人接過一旁廝役遞來的香色綢帕子,擦了擦手,扭頭走開,吩咐道。

“將他賣至醉春園罷,那兒正缺侍奉人的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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